楔子
不知為何,我偶然就會想起那一年夏天,我們去放煙花的事。
我的名字是艾菫,人家都叫我小菫,成長期裡跟我熟絡過的朋友,不用五根手指頭就可以數完了,如今,這當中,我只記得其中一個,他叫樂至懷,他是一個男孩子,那年,我們都是十二歲。
「嗨,小菫,過兩天我們去後山的草坪上放煙花,好不好?」一天下課後,我們直要分別返回男女宿舍的途中,樂至懷偷偷在我耳邊說。
「煙花往哪兒找?」我一邊把剛喝完的水壺放進背包裡一邊說。
「週末回家時我偷了一小箱,可以放好一會啊!村子裡煙花是要多少有多少。」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聽不見了。
這時候男生的隊伍已經開始轉進一道迴廊裡,我們唸的是山上的男女生寄宿學校,上課和各種活動都可以男女一起進行,但黃昏後就得各自回到男女生宿舍去。他還沒等到我回答,就要轉開去了。
「好啊!我去多找些同學一起去!你也去找啊!」我向他呼喊道,他茫然地點點頭,就轉身走了。
我知道對他來說,要找誰一起去玩是難比登天的事。
班上的孩子都不喜歡他,老是嫌他身上有一種「怪怪」的味道。不過我卻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甚至可以說,我就是喜歡他身上的這種味道。
「小乞兒!還不去洗澡啊?」有時我跟他並肩一塊兒在校園走著時,就有三五成群的男生向他嘲笑道。
「你怎麼知道我沒洗?」他總是羞得滿臉通紅,不甘示弱地嚷道。
「酸臭味怎麼洗都洗不掉啊!你是不是吃垃圾長大的?娘娘腔!」男生們又說。
「我們都是在同一個飲堂吃飯啊!難道你也是吃垃圾的不成?」我忍不住插嘴道。
「誰知道他放假的時候吃了什麼?」男生不是味兒地說完就溜了。
「他們很無聊耶!」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只得這樣說。
樂至懷一言不發,只是握緊拳頭向前走。
「你身上一點氣味都沒有啊!是真的啊!也沒有娘娘腔這回事,樂至懷是徹徹底底的男子漢啊!」我繼續盡力想些安慰的話來。他的臉卻漲得更紅了。我盯著他看,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樣粗粗魯魯,也不愛打球﹝也許因為沒有人肯陪他打﹞,皮光肉滑得像個女孩子一樣俊美的類型。
「你不嫌我嗎?」他忽然抬起頭來問。
「發神經!不可以說這種話啊!」我正色道。
他笑了,笑起來那酒渦比我更像女孩子。
「找到誰一起去嗎?」第二天早課時,我傳紙條問他。
他連紙條也懶得傳回來,只轉身向我無奈地搖搖頭。
我再撕下一張紙條傳給他,寫著:「我已經找了六個人一起去啊!是明晚嗎?」
紙條傳到他那裡,他向我點點頭。
「那是要黃昏後偷走到草坡上去嗎?」我最後問道。
他再點點頭,就這樣約定了。
在飯堂吃過晚飯後學生可以各自選擇回到男女宿舍的休憩室,還留在飯堂的男男女女則可多聊一會兒。這時候我們八個人便圍在飯桌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煙花在哪裡?」我首先問樂至懷。
「都在這裡了。」他拍了拍顯得異常地脹大的背包。
大近視眼小青忽然問:「放煙花是不是犯法的呢?」
「聽說是啊!我大哥是當警察的!」阿鋒煞是威武地說。
「那如果有什麼事……例如被人發現了之類…」一向最膽小的小胖子緊張兮兮地說:「那你的哥哥會替我們解圍吧!」
「當然不行!那是假公濟私啊!」阿鋒一知半解地說。
這時候半來無雲的天空忽然閃過一抹雷電,把本來開始怯懦起來的人都嚇了一跳。
「晚上偷走出學校本身就是犯校規,放煙花是犯法啊!那不是雙重罪名嗎?」小青煞是頭腦清晰似地分析起來。
「不過是學校後面的草坪而已,離學校的範圍還不過數十米!」樂至懷有點掃興地說。
「對啊!不是說好了嗎?怎麼忽然擔心起來呢!」我也不耐煩了。
天空忽然下起了細雨,小胖子立即想到了藉口似地說:「看!下雨了!還是算了吧!我回男界了!」
他說完就逃之大吉了。
「膽小鬼!是怕事而已吧!」我嘀咕著。
「我們也很想玩啊!不過下雨了,實在沒有辦法。」小青拖著好朋友施施的手,聳聳肩就走了。
不用多說,除了我和樂至懷,其他人都陸陸續續以不同的藉口爽約了。
「真氣人!」我呶起嘴說。
「大家只是不想跟我玩吧!」樂至懷苦笑說。
「不是這回事!他們只是怕事!」我連忙說:「我們兩個去!」
「可是下雨啊!」
「不過是微雨,一會兒就要停了!我們先到外面去等雨停吧!」我興致勃勃地說。
他笑遂顏開,點點頭就動身了。
「他們會不會向老師告發我們?」他在翻過矮小的圍牆時問道。
「不會吧!他們都是膽小鬼,告發別人這種事好歹也需要點勇氣吧!」我說。
我們蹲在一棵大樹下避雨,望著不時閃起電來的天空,渴望兩水停息。
可是漸漸,裝煙花的背包都被雨水弄濕了。樂至懷把背包抱在胸前,珍而重之地把煙花保護著。
「兩越下越大啊!」我洩氣地說。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背包再抱緊一點。
反正在發呆,我從口袋裡拿出芝士條零食來吃。
「吃不吃?」我遞給他。
「是什麼?」他好像嗅到討厭的氣味似地皺起鼻子。
「芝士條啊!」我自己先吃了一條,從小我就為了所有芝士味的東西瘋狂。
他忽然一手把芝士條包遠遠地推到被雨打著的草地上。
「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吃好了!」他忽然正色道。
我本來很應該為這無禮的舉動而生氣的,但他的表情卻嚴肅得使我無法惱他。
「為什麼?」我問。
「芝士是發霉的東西啊!你知道嗎?把霉菌吃進肚子裡去,全身就會慢慢腐爛,皮膚會長出黑黑紫紫的毛毛來,你想這樣嗎?」他嚇唬我道。
「胡說八道!芝士很多人也會吃啊!難道大家都會死掉嗎?」我半信半疑的說。
「不是死掉,是腐爛掉,這比死更可怕啊!信不信由你!」他堅定地說。
我難以想像地嚥了一下口水,盯著已被雨浸濕的芝士條包發呆。
「但為什麼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新聞呢?」過了一會,我還是不甘心地問。
「芝士生產商都很卑鄙啊!遇著病發的人就會付錢給他們,叫他們不要說出去,所以你才不知道的!」他大義凜然地說。
「那你怎麼知道的?」我又問。
「我有一個親戚就遇上了這種事。」他最後只是說。
我還是不太相信,但沒有再問。
他忽然站起來,拍拍屁股的泥巴,說:「找個好天氣再來吧!不然煙花都要濕透了!」
「噢!真可惜。」
那天之後,雨還是持續地下了一個星期。
天氣放晴的那天,樂至懷卻沒有出現在課室裡。
「太好了!終於不用嗅到他的怪味!」一個男生在小息時扮鬼臉說。
「你說什麼?他很快回來了!」我罵他,心想他一定趁好天氣,把早前弄濕了的煙花悄悄拿到某個地方晾曬吧!
「他不回來了啊!你不知道嗎?」另一個男生說。
「他不回來了?」
「他爸爸來把他接走了!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啊!」
我呆了半晌,良久才說出:「我不相信!」
明明是約好了的,他怎麼會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並且不再回來?
無論如何,我想他一定會找天打電話告訴我他的行蹤。
我想我們還可以在週末約個地方見面,那年頭很流行交筆友,或者我們可以寫信聯繫也好。
可是一天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直至我在那所寄宿學校預科畢業,仍然沒有他的消息。
我早已經沒有等待,直至我回到這裡來,又把關於他的一切記起來了。
(一)
我們的婚紗店,在中環一條橫街裡,非常寧靜的街道,光顧的人都是慕名而來的。我們什麼宣傳都不做,不刊雜誌,也不參展,沒有什麼套餐,更沒有任何類型的優惠。在某些同行看來老闆娘是非常驕傲的,但我們卻能為客人提供最合心意的服務,只要是想像得到的婚禮,我們都一定用心籌備好。所以我的工作量倒不像別人想像的少。今夜,我就獨個兒在店裡改婚妙而工作至十一時多。
我把長條柚木地板擦得晶亮,直至從地板反映出的倒影能清楚照見掛在兩旁的象牙白色婚紗、天花板的維多利亞古董吊燈、花梨木長椅上的流蘇軟墊、一層層鋪滿首飾的玻璃架,還有我戴著黑框眼鏡的臉、貼近地板的converse鞋,我望著自己的倒影怔忡了好一會,我想自己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平庸女子。
不經不覺就長大了,媽把比我小兩歲的弟弟帶到哪裡去了呢?樂至懷現在又在哪裡呢?
我不自覺地歎了口氣,站起來,坐在工作桌後面,拉開抽屜,翻出我最愛的芝士百力滋條來。
忽然又想起樂至懷關於芝士的可怕預言,如今只惹我一笑而已,當年為什麼會半信半疑呢?我真是笨得可以。
這款百力滋是三個月前跟陸汎和阿積帶著一對新人前往日本拍婚紗照時買到的,每一根百力滋都是不同的芝士味,回來了才後悔沒多買一箱,現在這盒已經吃剩最後三根了。
酪農芝士味、埃德姆芝士味,還是哈羅米芝士味好呢?
我正在看著盒子裡的三根芝士條發呆之際,突然在耳邊響起了陌生的聲音:
「真的這麼難以抉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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