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時候
記憶 記憶彷彿已經起了毛球,但石三浩還是記得,霏是一個總是穿著米色短袖上衣和麻質短褲的女孩,跟她一身古銅色的健康肌膚映襯起來十分好看,無論是工作的時候,抑或是休息的時候,她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微笑,談吐豪爽不矯情,渾身上身都充滿幹勁,好像永遠不會覺得累的樣子。 第一次與她相遇,是在秘魯境內一個森林裡。那時候,石三浩剛離開讀書和工作了十年的地方──芝加哥,參加野外獸醫計劃,他從沒想過合作的夥伴當中有一個黑頭髮黃皮膚的女孩。 石三浩在住宿的帳篷裡卸下一身行裝,吁了一口氣,慶幸並沒有把多餘的東西帶來。雨林中的空氣潮濕悶熱,日照下,空氣中瀰漫著有機質分解時的獨特甜味,他頸項冒出使人不自在的汗珠,蚊子蒼蠅繞著人團團轉,他嘗試忍耐,他非常清楚自己必須盡快適應這種狀況。他跟同組的工作人員作簡單的互相介紹,很高興發現合作夥伴都非常友善,對附近的環境都十分熟悉,而且一點也不介意他經驗不足,非常樂於指教,這些使他頓覺安心。然後石三浩一個人慢步走進林中,他駐足在一株植物前,正要伸手去觸摸樹幹── 「別碰死人頭。」忽然一把女聲阻止了他,他連忙把手縮回來。 跟他說話的是霏,要不是看見這名陌生女子的親切微笑,他還在想怎麼無故被責罵。 「死人頭?」他同樣以中文回應她。 「嗯。這種植物,玻利維亞人這樣叫,碰到會中毒啊。」她走過來。這個女子剛才並沒有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所以他還不知道她是誰,不過顯然她也是保育人員之一。 「真希望一下子了解這裡所有植物。」他抬頭看著濃密的層層樹蔭,慨嘆大自然的神奇偉大。更令他心神不定的,是這個看來不打算介紹自己的女子。 「這個。」她指向一株攀藤植物,笑容狡黠帶幾份輕挑。「有人叫死人之繩,如果你是懷著對森林的善意觸摸它,可能會有一個仙女翩然而至,向你傳授所有森林植物的知識啊!要試試看嗎?」 石三浩低下頭來抿著唇強忍住笑,好一會兒之後,才抬頭直望著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說:「我想那位仙女已經站在我面前了。」 她噗哧一笑,流露出少女的羞澀,她伸出手來,卻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叫我霏,我在這裡做研究工作,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他跟她握了握手。 「我看過你的履歷,希望你不介意。」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只是對新同事有點好奇。」 「就怕你對我一點也不好奇。」 她低頭嫣然一笑。「我小時候也住在香港,後來移民到瑞士,你從美國來的?」 「你說得不錯。」 沒想到二人都在香港這小小的地方出生,雖然雨林保育是世界性的工作,他們都發現從沒在行內遇過生於香港的人,一份微妙的親密感悄然降臨。 石三浩加入後,他們的第一次行動就是要找尋貒豬的蹤跡。他永遠不會忘記和霏一起時不其然就會把其他人拋諸腦後的奇異感覺,那怕他們只剛相識。他們在泥沼上打滾試圖減少自己身上人類的氣味,霏也不嫌髒,她自己一臉都是泥巴,卻不忘取笑他的髒模樣。那實在是一次不得不失儀的初接觸,但二人的距離一下子便拉近了,霏的爛漫的笑容自此深深烙印在他心上,以後當想起她的臉容,心房就會脹痛著喜悅的情緒。 石三浩想起了這一切,因為他又再次嗅到這植物的青澀味、泥土中黴菌的味道,還有動物專屬的原始騷味。如今他佇立在動物園一隅的欄外,未醒的城市,像夢一樣的氣氛,動物園還未開門,而天並未全亮起。
夢 在完全黑暗的房間內,有人忽然捉著她的手臂,把她掐得很痛,從那力度可以推斷一定是他。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為什麼他在這裡?不是已經決決斷斷地分開了嗎?她害怕得直打哆嗦。 「放開我。」她喊出來,聲音卻被吸進無邊的黑暗裡去,如此寂靜,卻連回聲都在死去。 然後有冷冰冰的東西抵住她被捉著的前臂……不要!不要!不要再傷害我!她在心裡呼叫著。然而那個人沒有理會,把鋒利的東西一分一分地割破她的肌膚,他在寫字,她越是想掙脫他便越割得深。奇怪地痛楚的意識漸漸模糊,最後只剩下刺鼻的血腥味…… 強光突然亮起,她害怕看見那個人的真面目,更害怕看見他在自己手臂上刻的字──她大叫一聲:「我已經不再愛你了!」像解咒的魔語,她霍然張開了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從夢中醒來的李菁師渾身冒著冷汗,貪婪地吸氣,曙光初露,空氣格外清新甘涼,直至肺部的空氣徹底換了一次,她才鎮靜下來,頹然倒臥在床上。 她知道他想寫的是什麼──我們一起死吧! 她閉上眼睛用力地摔了摔頭,決定站起來,到流理台前梳洗。 她披了一件白色的簿長針織外套,步出這幢動物園員工的單層式宿舍,站在屋簷下,一個人靜靜地看濛濛細雨,她不動聲色地吁了一口氣。 好安靜。在這裡再沒什麼好怕的。 雖然在下雨,看不見天色。但單是細聽附近動物作息的聲音,她就知道還沒到餵飼的時間。 她發現很多蝸牛都從草叢裡鑽出來了,可憐的小東西,總是盲目地往潮濕的地方跑,結果衝到行人路上被人無情地踩個稀巴爛!牠們做錯了什麼呢?為什麼在人們心目中卻死不足惜?她冒著雨,趕緊走到花圃前蹲下來,把蝸牛一隻一隻輕輕地拾起來,放回草叢裡。 驀然,她瞥見了遠處欄外的身影,她抬頭,和一個男人的目光相遇。 因為站得遠,她沒有看清楚他,但她可以肯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 在灑著微雨的清晨時份,孤獨地守候在動物園圍欄外的男人,是什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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