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師兄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我從飛機維修台跳下來,興奮地衝進辦公室裡。
「我在機身找到了一道很小裂縫。」我喘著氣說。
阿南師兄正在裡面跟同事阿爾說話,他這兩天頂替放假的上級管著我們。
「是嗎?」雖然他臉上不以為然,但還是立即一邊從裡面走出來,一邊對阿爾說:「都說你們馬虎,還是女孩子比較細心。」
這算是讚賞嗎?最令我開心的,是在這行身為女孩子的能力得到肯定。
用特別儀器去偵測肉眼看不見的裂縫,這差事很費心思,當初他指示我做的時候,我很不服氣,不過現在找到了,又喜不自勝。
「我們去看看吧。」阿南師兄對我說。
我看著他細心拿著儀器檢查的側臉。阿南師兄是那種平常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但只有在面對飛機的時候,他的眼睛會變得無比認真和專注。
怪不得從小朋友就笑我思想單純,別人給我一點好臉色就會鬆懈。如果他多讚我一點,我可能還會覺得他是個好人呢。
「真的有裂痕呢!之前都沒有發現,這個位置太容易疏漏了。」他喃喃說。
我正要神氣,被他看到我沾沾自喜的表情,他沒有表情地說了一句:
「你覺得這事很值得開心嗎?」
我呶了呶嘴,咬著下唇,不笑就不笑吧。
我在機場維修站還是學徒身份,被安排跟阿南師兄學習,他這個人一天到頭不是對我愛理不理,就是找我麻煩。不過無論他有多討厭,我也沒想過主動放棄,或申請調組,那不是等於向他認輸嗎?
下班時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門口,正好三哥正要出門去。看到和他一起站在玄關的阿典,我心樂滋滋的,立即抖擻起精神來。三哥正在一邊穿鞋子一邊講電話,看樣子好像要出去。「小薰,你回來啦?」阿典一如以往摸摸我的頭,他說:「我上來問你哥借唱片,你哥忽然要出去,你家裡又沒人,我才要走的,你要是回來我就先不走啦!」
「好哇!」我笑著說,然後又問剛掛斷電話的三哥:「去找真理嗎?」
「不是。」三哥說時面有難色。「你們慢慢玩,我先走了。」說完三哥便匆匆出門去了。
阿典立即跑回廳裡,扭開電視,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津津有味地看著球賽。「還有幾分鐘就完了,剛才我就想把它看完。」他說。
阿典是我三哥的好朋友,他常常來我家玩,簡直像這家裡的人一樣。
沒什麼比下班見到他更開心的事了。
我進自己的房間換衣服。下班回來,我實在是髒死了,他在這裡我跑去洗澡又不方便。阿典的聲音突然在外面響起,他問我:「小薰,你有沒有買今期的《頭文字D》?」他話音剛落忽然就推門進來了。
我立即把門擋住。「喂!我在換衣服啊!」
「啊!是嗎?」阿典他對不起也沒說,好像不太明白我緊張什麼,只沒趣地退回去。「有就借我,我不買了。」
我的心在怦怦跳,我把額頭抵在門後面,想著另一邊阿典的樣子。阿典有雙總好像沒睡醒的惺忪眼,鼻子高高尖尖的,笑起來兩頻有酒窩,皮膚又白又滑,比我還像個女孩子。雖然他這個人很孩子氣,但我就是喜歡他。
我換了衣服,給漫畫拿出來,打開門,阿典就不請自進了。我把漫畫交給他, 他就大模斯樣地坐到我床上去看。
「很快看完的。」他看得很用神,他笑著對我說:「每期都是車子在飄來飄去。」
「沒興趣你又要追看。」我沒好氣地說。
「開了頭總得看下去呀。」
「嗯嗯。」我應著,坐在書桌前,啟動了電腦。等著我的老舊電腦開機時,我告訴他:「真理說三哥變得好冷淡,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你是他妺妺啊!你不知,我怎會知?」
「但你是他的好朋友啊!又是男孩子……」
「是嗎?」阿典抬起頭,眼珠轉了轉,笑說:「我差點以為你也是,呵呵!」
我呶呶嘴,不搭理他,把頭轉回去。
「那小子有他的,如果不喜歡真理就別跟我搶嘛!」阿典說。
我終於登入了拍賣網站,我夢寐以求的古董俄羅斯製小型飛機摩托引擎被人用稍高一點的價錢拍走了。雖然是破的,但我打算用付擔得起的價錢拍回來自己維修,我低叫道:「怎麼搞的?這個爛引擎也有人爭!」。
阿典拉開我身邊的椅子,也不管我正失落,逕自說:「喂喂,我們約真理今晚出來吃飯吧!反正你哥沒約她。」
三哥跟真理成了一對後,阿典始終沒心息,儘管如此,他跟三哥的友誼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再說,阿典的那些所謂攻勢都很適可而止,我覺得他的本性其實是滿害羞的。
不過現在他跟我肩貼肩靠著坐,卻一點也沒害羞。
「要不要我之後悄悄消失?」
「那就最好啦!我最愛你了,還是小薰最善解人意啊!」
如果他是真心那麼說愛我、讚我就好了,但他就是沒一句認真。
在他心中說話小聲才叫溫柔才叫有女人味,用熨斗把床單上的皺眉熨直才叫有教養。恐怕我永遠不是他心中想要的女孩吧。
我常常覺得,阿南師兄常常故意欺侮我,都是因為那一次。
上實習的第一天,我一個人隨便跑進一間從沒進過的茶餐廳,打算吃過早餐才上班,吃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沒有帶錢。那一刻我窘死了。我四下打量,
看到身邊很多成雙成對的情侶,都可以全無交流不發一言地把各自的早餐吃完。
我再看看對面的男人,他戴著鴨舌帽,年紀大約被我大十年以下,說我們是相識大概也沒有人懷疑吧。我忽然想起阿典告訴過我,唸書時幾個男生一起玩弄了一個很好欺侮的男生,大伙兒吃飽了就逐個逐個的跟收銀的說「後數」,結果那男生被逼付了全桌的帳。都是因為阿典,我做了一個很錯的決定──
「這個電視節目真的好搞笑。」
我竟然跟跟對面素未謀面的男人搭訕。
他意外地望著我,臉上有點鬍蹅,但是眼神清亮。
「是嗎。」他還是答了我。
「這個女子組合,你分得出左邊和右邊那個嗎?」我又說。
他這才抬頭看了看電視,他之前好像一直沒注意到電視的存在。
我沒等他回答就說:「聽說男生喜歡左邊那個,女生喜歡右邊那個,你說呢?」
「兩個都不喜歡。」他沒所謂地說。
我不記得之後我還有沒有說什麼廢話,只記得自己很快把早飯吃完,跟他說了聲拜拜,走向櫃台的時候,低聲說一句「後數」,竟然就成功走了。
那男人應該事後才知道要替我付帳吧。我當時還覺得很好玩,還立即打電話告訴阿典,卻被阿典說我這樣做太卑鄙,更糟的是,當天上班時才知道那個同桌的男人,正是我的拍檔兼師兄范紹南。
真倒霉呢。
都怪阿典,為什麼他要做那種事呢?為什麼他要告訴我呢?為什麼我要在那時候想起阿典呢?我本身的性格根本不會做這種任性的事啊!一入職就得罪人,恐怕以後都沒好日子過了。
「剛才你負責的部份全做錯了,如果不是模擬操作,你知道會死多少人嗎?」
剛放假回來的主管,聲線比平常還要哄亮十倍,我耳膜都快被震破了,當著大家面罵過狗血淋頭,我只能低頭不語。
「師兄根本沒教我。」我嘀咕道。
「不要反駁!人命尤關的事,誰聽你解釋?遇到不懂的事就不要亂來!去! 去問阿南!」
我呶著嘴臭著一張臉,走到維修坪上。
害我被人罵的阿南師兄正躺在維修台上,在飛機底部做修理,那就是我剛才出錯的位置,他現在要替我補救。
我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狹窄空間裡欠身躺下。
「喂喂,你快點教我。」
阿南師兄只白了我一眼,愛理不理地說:「你這個人不知道什麼是禮貌?」
「是主管叫你教我的。」
「他沒跟我說過。」
「你什麼都不教我,其他組的同學比我進步多了,我不合格唯你是問。」
「你不止沒禮貌,還很強辭奪理。」
我瞪著眼看他的動作,沒再說話。
他卻忽然停下來,說:「你幹嗎看著我?」
「你不教,我就自己看。」
他忽然又停手了,還把器材拋進工具箱裡,分明是不讓我看。
他起身,走到外面去,我跟著他走出去,叫住他:
「你去哪裡?」
「去喝口水也不行?」他回頭說。
就說嘛,不能對這人有一丁點兒鬆懈。
我忍不住追出去對他說:「喂喂,你不要針對我,雖然那次在茶餐廳……」我自己說起來也不好意思,聲音小了。「是不對在先,但我已立即還錢給你了。」
他有點錯愕地望住我,然後竟然輕佻一笑,說:「無聊。」
他不把我的嚷嚷當作一回事,還說我無聊呢!這世上怎會有這麼可恨的人啊?
「你以為我真的一直有記住那件事嗎?」他放下水瓶問。
「欸?」
「你的EQ挺低的啊!真的很可愛。」
可愛?
他故意留難我,好像就是為了看我生氣的樣子。
「阿南!」
突然有人喚他,他轉過身去,是兩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年輕女人,穿著便服,但妝很濃,總之就跟這裡格格不入。
「喂,不跟你玩啦。」他拋下這一句,便走過去跟那兩個女人講話。
「喂喂,你還沒教我……」我氣沒出成,反而有被吊在半空的感覺。
我走回維修坪旁邊,老大阿杜和斯文小弟阿爾揮手叫我過去,他們都是很照顧我的同事。
「幹嗎鼓著腮幫子的?」
「跟著他什麼都學不到。」
「你向他撒撒嬌吧。」阿杜叫我。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明明長得這麼可愛,別這樣硬邦邦的嘛。」阿杜已經有妻有兒,他這麼說不會惹人誤會,我笑了一下。
別人說我可愛,好像沒什麼意思,我也能一笑置之,但阿南師兄說同一句話,我卻不知怎的很在意。
我回頭看看阿南師兄,那兩個來找的女人笑得很開心,阿南師兄倒是興致缺缺的樣子。
「喂喂,那兩個女人是誰?」
「這麼漂亮,當然是我們姐妺公司的空姐啦!」阿杜說。
「她們來請他去參加航空學會的聚會。」阿爾說。
「為什麼找他?」
「他算是半個機師吧!他有私人飛機牌。」
「他?」我難以置信地吐了吐舌頭。這時候兩個女人離開,阿南師兄回去工作前,瞥了我們這邊一眼,我正在吐舌頭,立即把舌頭收回來,他看到我這樣子好像很有趣似的笑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阿杜和阿爾:「主管說他有工程師牌,是真的嗎?」
「是啊。」
「他怎看都不像啊!他有可能通過十幾科考試嗎?」
考工程師牌是我的目標,所以我很在意。
「他好像是兩年內就把考卷考完吧。」阿爾想了想說。
「真的假的……」我喃喃說。
他才這個年紀,有那麼厲害嗎?難道他在閒散的面具背後是很努力的?我突然覺得這個人挺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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