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那一股總是突如其來的睡意，這一刻又再一次籠罩著我。
如以往每一次一樣，那並不止是尋常的睡意來襲，而是一種全身無力的感覺，無論我有多強的意志，短時間內一切都會變得模糊，我最後會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我感到徬徨、恐懼，但任何情緒反應也不能將狀況逆轉—我真的不該吃感冒藥。
因為在那黑暗的幕在我四周悄然落下的同時，我仍清楚知道我正在駕駛。
我只求有幾秒鐘的清醒，讓我把車駛到路肩。我不想入睡，我依稀記得將有一個對我來說無比重要的約會，但我已經想不起那是甚麼。
不是生與死的問題，我只知道，現在絕對絕對不是睡著的時候。



楔子二

「謝謝你找我。」
咖啡室裡，我在一個陌生女子面前坐下，因為對方只是盯著我看，遲遲沒說話，我只好先開口說出這一句。
這女子昨天給我打了一通電話，我就來了。我對這女子一無所知，她不是那種引人注目的類型，臉上有些小雀斑，穿的連衣裙並不搶眼，但仔細看便知道是昂貴的貨色，整個人看起來是平凡的，但絕對不是醜，更重要的，是她看來完全不帶能傷害別人的能量。
「就我自己來說，我是討厭你的。」她終於開口了。「真不懂沛然為甚麼那麼愛你。」
對於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她也可以作出如此不留情的批評，我卻不能怪她，如果她跟沛然是好朋友，她略知一二也不足為奇。
「你說你跟沛然見過面？」我再問，這是我爽快答應來這裡的原因。
「對，她就一個人，靜靜在那邊過活。」
「她在那邊快樂嗎？」
「大概我可以代她答你不。」她稍為頓了頓，視線穿過我，彷彿在想甚麼，然後才說：「我在電話裡告訴你了，我哥哥的事。」
我沉默下來，這是令人痛苦的沉默。我不習慣沛然為別人哀傷，然而目前我的感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遠在天一方的她。
「你想怎樣？」
終於我開口，畢竟我是被邀約的一方，我在任何女人面前從沒如此忐忑不安。
「我只想面對面問你一個問題。」
她把視線焦點重新拉回來，直直地望住我的臉說。我可以肯定她平時沒有這麼大膽，但這刻她是拿出了全部勇氣和判斷力，想知道我可不可以被信任。
「你可否老實告訴我，你還愛沛然嗎？或者，你有愛過她嗎？應該不止一個小時吧？」
我怔住了。連這個她也聽說了。我喜歡沛然的這個說法，悲哀卻動人。
我從沒對誰坦承，更別說對像她這樣的陌生人了。
「我愛她。」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好像吁了一口氣，臉上展開苦澀卻又帶著希望的笑容，對我說：「那救救她，帶她回來，不然她會永遠回不來的。」
我抿著唇沉沉思索了好一會。
「你覺得我合適？」我不懷疑自己的感情，卻懷疑沛然會否接受。
「她會做判斷，不是我，我只是個朋友，你卻是她一生最愛……」她聳聳肩，添了一句：「至少曾經是。」

我離開咖啡廳，直接回到警署。
沛然的臉不住在我腦裡閃過又消失。
她在搖曳的燭光前低頭許願的那個純真模樣。她的笑容是世上最甜美的。
在那個我們初次相遇的平安夜，我沒有意識到她是與別不同的。我倒記得那晚之後她爽了我的約，她大概不懂得自己是第一個會對我爽約的女孩。我得坦白承認，我為此很生氣，但幸好她觸怒我了，不然我就不會捨不得放下她。
「你有對我認真過嗎？」
記得沛然問過我。
如果不曾認真，現在我就不用這麼懊悔。
然而在那並未失去她的當時，我並不懂得。
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嗎？這是多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敲了敲房間的門。
「進來吧。」裡面傳來上級的聲音。
我推開門進去，筆直地走到他跟前，說：「長官，我要請一個長假……」



第一章　向燭光許個願

沛然第一次跟他相遇，是在一間夜店。
平安夜的晚上，沛然靜靜坐在吧靠牆的盡頭，她回頭看看，大學同學兼好友蘊希正在舞池內跟新相識的年輕男子跳舞，沛然沒好氣地回過頭來，納悶地望著前方。
角落裡有燭台，那根瘦弱的紅色蠟燭已燒融了一半，看著火光搖擺，沛然不期然就會生起一種神聖的感動，禁不住閉上眼睛默默許願。
真希望今晚會被誰所感動……
很傻的心願，既莫名從心底冒起，她就視作願望好了。張開眼睛，她還在為自己的傻動作微笑，這時才發現吧另一邊盡頭有個男人在看著她。
吧上只有他們兩個，而且獨自一人。
從遇見他的那一刻開始，她便知道世界已不再一樣。 
他的臉線條柔美，鼻子挺拔，看起來充滿知性的感覺，在夜店的微弱光線下，深邃的眼睛透露著引人入勝的微細表情。他體格高大魁梧，穿得不像店裡其他男子那麼時髦，反而更有自己的格調。他一邊耳朵戴了耳環，使他看起來有點不正經。
「嗨，沛然，你幹嗎不跳舞？」
蘊希突然回來叫她，把她嚇了一跳。
「那個男人悶死了！根本不會跳的，只是左右左右，我以為自己上了船！」
說完她們都忍不住笑。
「你別這麼挑剔，像你長這一張臉蛋，隨便走出去就會有人注意到你了！世上哪有這麼多的一見鍾情？」
沛然禁不住又往那邊看了一眼，幸好那個男人正跟酒保說話，不知道她在看他。
蘊希卻看出來了，她興奮地說：「原來有目標了！好啊！你說跟我打賭的，記得嗎？」
「打賭甚麼？」沛然是記得的，只是裝傻。
「去啊！五分鐘之內要問出他的職業，之後就要脫身，五分鐘，不能多也不能少！」
蘊希說罷就溜進舞池裡了，沛然怎也找不著她。
這時沛然的視線正好跟男人的視線相匯，如果要行動現在就是最好時機了，過後再上前去就顯得彆扭了吧？
沛然鼓起全部勇氣，向他走過去。
「嗨。」她遠遠就開了口。
當停在他跟前她才覺得自卑，他是真的帥，這樣的男人要泡妞的話一定不愁寂寞，他既然選擇了一個人，大概不想別人打擾吧？
「嗨。」他沒有抗拒，笑容很親切。
這下她的膽壯了一些。
沛然想到一個點子，故作老練地說：「先生，你是今天的第五十個客人，你贏得了獎品。」
「是嗎？」他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免費酒兩杯，任點。」
他笑了，還跟她鬧著玩的說：「真幸運呢。」
沛然轉頭對酒保說：「給我兩杯。」
「兩杯甚麼？」
她腦裡卻連半個酒名都擠不出來。
「甚麼都好啦。」她尷尬地說。
酒保聳聳肩，隨意調了兩杯不知名的飲料，放在桌上。
沛然拿起酒杯，手卻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啊？
她沒拿穩，酒就倒瀉了，濺上了他的灰色夾克。
「啊！很對不起。」
她手忙腳亂地找紙巾，這下甚麼成熟女人的儀態都顧不及裝。
她回頭找蘊希，蘊希躲在柱後看著，笑彎了腰。
「沒事。」他沒生氣，但在他抹乾淨衣服的同時，她發現了他腰間繫了像是手槍之類的東西。
她看錯了嗎？他一個人在這裡，是在等甚麼人嗎？她有點後悔了，他如果不是警察，是壞人那怎麼辦？
「一杯Dirty Martini，一杯……」他望著她，好像在思索該點甚麼給她，然後他說：「一杯Sabra，冷飲。」
他竟然還想談下去，沛然好想走，但把人家的衣服弄污了還拒絕人家的酒，太沒禮貌了吧？
沛然覺得自己真笨！現在得硬著頭皮跟他多消磨一會兒。
他把酒杯端給沛然，沛然這回小心翼翼地接住。
「Sabra是甚麼？」沛然問。
「一種以色列出品的酒，裡面有巧克力和香橙的味道，冷飲的話巧克力味濃一點。」
啊，原來他把她看作那種清純的小女孩了，就知道她根本不愛酒，愛甜。
他早知道她不是這種地方的常客，她討厭被人看扁。
沛然雖然有點怕開罪他，卻禁不住衝動搶了他那杯Dirty Martini，呷了一口，揚眉說：「我比較喜歡這一杯。」
他饒有興味地望著沛然，問她：「你不可能是這裡的侍應生吧？」
「你說呢？」
「一個到夜店卻不跳舞也不喝酒的女孩，很難猜。」
「我在跳舞學校做兼職的，我五歲起就在那裡學舞，跳厭了。」
「我自五歲起就喝酒，倒不覺得厭呢。」
沛然笑笑，說他是壞人嘛，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不是這街轉角那間學校吧？」他想起來。
「正是。」沛然就是下班後被朋友拉著來的，她順勢問，不是為了跟蘊希的打賭，而是她也真有興趣知道。「你呢？你幹甚麼的？」
他頓了頓，卻反問她：「你叫甚麼名字？」
「你應該先告訴我，不管是真是假。」她又裝內行了。
「韓穎，是真的。」
沒想到他毫不忌諱地連名帶姓介紹自己，她心寬了一點。
他外形很硬朗，名字卻讓人感覺心思很纖細。
「我叫沛然，簡沛然。」
「我會記住的。」
「你怎可能記得住呢？」沛然卻失笑。「太平凡了。」
他大概有成堆的女孩名字要記，她很肯定他有種能吸引女性的特質，也就是他現在讓她感覺到的某種東西。他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人迷住。
「平凡？我想不起有誰叫這個名字。」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機會來了！沛然立即故作精明練達的說：「你今晚一定在等人吧？我不阻你了！」
哪知他把手機關上了，還說：「我沒有等誰。」
她心裡怪叫，天啊！他為我關了手機，我還怎能脫身？
她轉身，向蘊希作勢求救。
蘊希果然聰明，她立即衝過來，也沒看韓穎一眼，就拉著沛然的手興沖沖地說：「剛才跟我跳舞的那個男人佔我便宜！我摑了他一巴掌！我們走吧！」
「我可以幫忙嗎？」沒想到韓穎這麼說，他看上去不是隨便說說的。
「不用了，把我的朋友還我就好了。」
說罷蘊希拉著沛然離開，沛然沒想到韓穎連忙站起來，說：「我送你們出去。」
沛然只是跟他聊了幾句而已，雖然明知道蘊希根本沒有遇上甚麼麻煩，但還是莫名地對他心存感謝。
他替沛然和蘊希截了計程車，替她們打開車門，關上車門前，他在窗邊彎下腰，問沛然：「下星期六還會在這裡見到你嗎？」
沛然很意外。
明明是想溜之大吉的，但看著他的眼睛，又覺得不答應可惜。他會主動邀約，也算是她的榮幸吧？
就算不再來，答應了也無妨啊？
「下次你是不是會答我你幹甚麼的？」沛然問他。
他好像覺得沛然很狡猾，但還是笑著回答：「如果你那麼想知道的話。」
「到時見。」沛然跟他揮揮手，保持一個有魅力的笑容。
計程車駛開後，蘊希笑得人仰馬翻。
「我聰不聰明？」蘊希拍著沛然的手臂說：「你為甚麼向我求救？他不是很帥嗎？」
「天啊！他有槍的啊。」沛然壓著聲音，不想讓計程車司機聽見。
「真的？」蘊希也吃了一驚。
「我問他幹甚麼，他又不答。」
「所以我說啊！」蘊希軟癱在座椅上，拿出化妝包裡的小鏡子，一邊照一邊笑著說：「在平安夜想遇到單身帥哥，總沒好事，不過甩掉一個帥哥定是件痛快事，你說不是嗎？」
「你這個人太悲觀了。」沛然望著窗外，看著街上的燈飾，一時感觸起來。
「我只是現實派。」蘊希嘆了口氣，說：「我基本上是一個坦率直接的人啊！我也希望能誠實地對待人，把完整的自己像侍應端出的佳餚一樣端出來給人看，不過要端出來易，收回來難呢！」
「這不是悲觀是甚麼？」沛然回頭，推推她的肩。
「是你說的啊！這次或者是我們最後一次共度聖誕呢！我怎能把你讓給別人？」
「我不一定跟爸媽去德國的，我還沒有答應他們呢！」沛然幽幽的說。
「好吧！那麼我們去另一站！」蘊希振臂高呼：「有間新開張的酒吧女孩子免費的！出發！」
這夜沛然沒有再在別的地方遇見比韓穎更優秀的男人。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下星期六，她不可能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