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遙跟允暢一起已經有八年了，真有點不可思議。
有時她回頭想想，八年啊！說長嘛，又未算一輩子，說短嘛，也已是最燦爛的青春了。
說不可思議，是因為當初對戀愛一竅不通的那個人，明明並不像會那麼認真啊！
「到十隻手指頭也數不完的時候，我們會變成怎樣呢？」有時候子遙會問。
「數腳趾吧！」允暢總是不正經地回答。
八年來，他的樣子竟都沒有太大改變，稍長的頭髮，尖尖的下巴，細長的眼睛，筆挺的鼻子，沒有一個部份子遙不喜歡，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記得一清二楚。
曾經讓子遙喜歡的全部當中，會有什麼有天變成不再喜歡嗎？
不會的。子遙又會想。雖然有時候他的確讓人洩氣，被他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但從以前就不被看好的他們，不是到現在還好好的嗎？
討厭和喜歡一樣，未發生的時候無法想像，如果可以想像，就已經無法挽回了吧！

「嗨，江子遙，人家傳言說你喜歡沈允暢，是真是假？」轉堂時，子遙的同班同學兼好友莎莎走到子遙面前八卦。
「連你都這麼問。」子遙沒好氣地回答。「誰會喜歡他，我只是覺得他這樣下去很沒希望，看不順眼，才督促他一下而已。」
「但你不覺得……」莎莎在子遙前面的空位前坐下，小聲說：「但你不覺得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什麼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的……」子遙嘟嚷著。
「譬如說，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理科生，都是家人逼的，所以我們會同病相憐，做了好朋友，但他嘛……」莎莎歪著頭想了想，她那齊整的瀏海和烏黑的長髮很配，她的兩隻兔仔牙也很可愛，她卻很在意母親不肯出錢讓她去做牙齒矯正。
子遙代她說下去：「你是想說他是那種不唸書、交壞朋友的學生是吧？」
莎莎睜大眼睛退後說：「我倒不是要歧視任何人。」
「好了啦！總之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了。」子遙哄著她說。
莎莎心有點甜，帶笑說：「我只是有點不憤氣人們說你追他。」
「我才不管他們說什麼，跟誰交朋友是我的自由。」
從小子遙就不是那種喜歡一個人就忍不住到處宣揚的人，不是說喜歡一個人有什麼不光彩的地方，只是她沒有百分百的信心這份情感不會有天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說出口，甚至不把它當一回事，可能才是保護這小小感情之苗的謹慎之道。子遙心裡是重視感情的人，不想它變得廉價。
子遙說完往前方望去，話題中的主角沈允暢正彎著腰背著她們在桌上畫東西，鄰班人見人怕的惡霸大嚿這時走進課室裡內，課室裡的氣氛頓時沉靜了一下，大家都生怕會有可怕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般，低頭假裝忙著什麼。果然不出子遙所料，大嚿進來是為了找允暢，但他跟允暢說了幾句後，允暢搖搖頭好像拒絕了，又再低頭畫著，大嚿沒有發難就安靜離去，課室裡的人都隱隱吁了口氣。過了一會，允暢好像感應到子遙的目光，忽然回過頭來，定睛跟她對望了一會。這小子只有嘴角微微上揚，是只讓子遙明白的孤度。
我不跟他們玩，你該高興吧──他的眼底彷彿在訴說──她的確是勸過他遠離那些人。子遙別過臉不再看他，彷彿在回答──我又不是你的誰，你跟誰交朋友是你的自由啊。

不約而同地，子遙和允暢下課後會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坐坐。
不好說是誰等著對方，但無論誰先到，另一人就會主動迎上前去坐下來。
「又在畫東西囉？」子遙走過去把書包放下，問他。
以前有兩個學年雖然跟他是同班同學，卻從沒交談過半句。子遙是班上的高材生，允暢雖然本人沒找什麼人麻煩，卻不太唸書，本來不太可能互相注意的兩個人，不時在這裡碰上。子遙一直不相信他會那麼用功溫習功課，有一次發現了他只在塗鴉，起初她覺得他像個小學生，走近看才發現他畫得好棒。「這是什麼動物?」她指著那像熊又像河馬又像豬的東西問。「什麼也不是，隨意畫的。」「很可愛。」那次是他們第一次交談。
現在允暢抬頭望了子遙一眼，立即看看四周，他應該也聽說別人的閒話了吧！但他沒有叫她不要坐下，她就如常坐下了。
「你不買東西只坐在這裡做功課，不太好吧?」子遙托著腮說。
「才沒有人注意這種小事情。」
子遙沒再說話，允暢抬頭看到她呶起了嘴，才把筆擱下，站起來說：「好吧！我去買。」
「我想喝那個雜果冰。」
「你想得美。」
允暢雖然丟下這麼一句，最後還是買了全店最貴的飲料雜果冰回來。 
他把杯子擱在子遙面前，子遙立即嘩一聲笑逐顏開。
「是你我才請客哦。」他說完坐下，他自己沒買東西，他說最近在省錢買顏料。
子遙心裡甜絲絲的，也許只是雜果冰的糖水下多了吧。她呷了一大口，隨口問他：「你把我借你的書看完了沒？」
她借了《蘇菲的世界》給他看，明明是一本很有趣的哲學入門小說啊，允暢卻露出很傷腦筋的樣子。
「那個嘛……那些哲學家的名字又長又難記，字太多了，又沒有圖畫。」
「你別像個文盲一樣。」子遙皺了皺鼻子說。
他還擊道：「我從沒遇過一個理科女生那麼愛看書的。」
「魯迅也是醫生啊。」子遙說：「我也沒遇過一個藝術家完全不看書的。」
「你不知道我畫畫是因為我有讀寫障礙？」
「你少胡謅！」
她不喜歡人家背後講他壞話，他自己倒不以為意，還常常自貶。
他聳聳肩不再說話，忽然又伸手把她的雜果冰的飲管拉向自己，呷了一口。
誰要跟他喝一個杯子？
子遙問他：「你呀，真的要放棄純數唸美術課嗎？」
「你聽說了？」
「我在教員室聽到老師說而已。」
「是這樣沒錯。」
「這樣子應該升讀的時候會少了很多選擇呀。」
「沒關係，反正不會唸得上去。」他卻說。
「我也是這麼對美術老師說的，她同意了，讓我跟她上課。」說起畫畫他才會表現出興奮和著緊。他還說：「告訴你吧！有個我超喜歡的本地畫家，叫Victor Poon的，他答應來我們學校參觀畫展和演講，這個項目美術老師已交給我負責了。」
「聽起來不錯嘛。」子遙抑壓住為他自豪的興奮心情。「那你還要不要溫書？」
「隨你吧。」
正常他們要打開書本的時候，大嚿和另外戍個男生一起出現在快餐店裡。
「要不要一起去溜溜？」甫下課便故意把自己弄得衣衫不整的大嚿對允暢說。
「不啦。」允暢只說。
有這些人在身邊子遙就會渾身不自在，她是有點怕，聽說有同學被他們阿修得很慘，女孩子也不能倖免。
那人瞟了子遙一眼，笑著說：「有品學兼優的校花追求，就想從良做個用功讀書的好學生嗎？」他背後的人笑了起來。
允暢說：「別玩她啦！我追她的，別礙事行嗎?」
允暢跟他說話時倒是面無懼色。
「OK。」大嚿豎起了兩隻大姆指，就跟其他人拍拍肩頭走了。
允暢不領情，他們也沒有對他特別責怪，子遙覺得允暢就是有那種正面的能量，與其說他們招攬他，不如說是誰都想親近他，他不易被影響反而很能用他的朝氣影響人。
「你拒絕他們，他們會不會找你報復？」子遙有點担心的問。
「他們？怎麼會，我們是朋友，不過雖然如此，我不屬於任何人，沒有不能拒絕的道理。」
子遙覺得他這麼說很神氣。
「我聽說他們會阿修理人。」
「是啊！他們只是愛鬧著玩，我沒有參加的，行了吧？」他沒好氣地說。
「其實我不在意他們那麼說……」子遙突然把聲音壓得好小好小。
「說什麼？」
「說我追你。」子遙說時臉漲紅了。「你不用為了給我面子反過來說是你追我的。」
「我有那麼說過嗎？」他卻假裝想不起。

* * * * * * * * * * * *

「說請我吃早餐，原來是為了抄功課啊。」子遙鼓著腮幫說。
「沒辦法啊，因為昨天做展覽做到很晚。」
漸漸他們的約會由下課後增加到先完早餐才回學校。
子遙每天都提早到快餐店去，一邊吃早餐，一邊陪允暢做今天的功課。起初子遙讓他抄一點，然後就不讓他抄了，不管他怎樣懇求還是可以很決絕，他就唯有自己用功做一點，那她才再讓他抄一點──簡直像對待小朋友一樣，子遙卻覺得很有滿足感。
「昨天你沒來。」這天下課後子遙跟莎莎一起到快餐店去，看到允暢便自然而然走過去，允暢卻板著臉抱怨道，也不管莎莎在身邊。
「是呀！我去報名呀。」子遙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憋了一天氣的允暢更不高興。
「報名？」
「補習社呀，英語。」
莎莎插嘴說：「其實她根本不用一早趕去呀，根本沒有人跟她搶。」
允暢忍不住問：「是很好的老師嗎?」
莎莎連忙說：「她只是被人迷住了。」
子遙推推莎莎，兩個女生卻自顧自的笑，讓允暢很火大。
「你害我今天沒有功課交。」允暢說，他說的是今早子遙沒來快餐店的事。
「這個又關我的事？」子遙莫名其妙，有點生氣，碰巧有另外兩個同班女生來了，子遙便跟她們一起坐到另一邊的座位上，不再搭理允暢。
「沈允暢真是個怪人。」子遙低罵道。 
反而是莎莎笑著幫他講話：「我現在知道你怎麼那麼喜歡跟他一起了，會這樣坦率表達自己呷醋的男生很可愛呀。」
呷醋？她又不是他的誰啊！喜歡誰還要先問準他嗎？
不過，如果說這樣是可愛的話……好歹子遙也有一點點認同吧！

「傅Sir真的很帥氣，可惜他不教了……」
這天回到補習學校，子遙才從離開的補習班同學那裡聽到這個消息。
不是吧？子遙暗忖，趕緊到櫃檯打聽，她很喜歡的傅Sir果然在最後一課辭職了。
如果沒有傅Sir就沒有意義了。子遙悶悶不樂地離開，沒想到卻在校外碰到允暢。
「你為什麼來了？」子遙很意外。
「只是想看看你仰慕的人長什麼樣子。」允暢也夠坦白的。
「你不用報讀了，他不教啦。」
子遙便跟允暢一起坐升降機離開補習學校所在的大型商場。
允暢見她悶悶不樂，逗著她說話。
「我不明白你英語不是考第一就是第二，幹嘛還要補習？」
「考績的成績又不代表什麼，聽他的課是享受！你懂什麼？」
「我沒聽說其他同學推薦這個老師，真有這麼好嗎？看你多惋惜的樣子！」
「他的英語說得很動聽呀。」
「找個老外教不是更好，學校也有那樣的老師。」
「不是純正不純正、流利不流利的問題！」怎麼這個允暢就是笨笨的什麼也不懂？子遙帶點激動地說：「是那種魅力，是他的眼神，是那份自信，不造作不浮誇，從他口裡說出的，彷彿是超越英語以外，暫時借用英語形式來表達的一種語言。」
允暢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啞口無言。
真不懂她說什麼？
「傅Sir又有魅力又成績，比學校裡任何同齡的男生好多了！他對我來說，就像你迷的那個什麼Victor Poon一樣，是一個很能影響我的偶像！」
允暢大概有點懂得了，但還是很不是味兒。沒想到像子遙那麼成績的女生也有迷偶像的時候。如果這個老師是個女人，他倒沒所謂。但自己喜歡的女孩那麼迷一個男人嘛，他就怎也看不開。
「真的再見不到他了嘛……」子遙還大大地歎了一口氣。「還沒有跟他講過一句話呢！太遜了……」
「喂！我之前說的那個展覽，來幫手吧！」允暢大聲把子遙喚醒。
這時她才想起身邊有他似的，燦爛地笑了起來。
一個子遙遠的偶像和身邊一個喜歡的人，是一點衝突也沒有的。
「反正到商場了，陪我去找集光燈吧！」
「用來幹什麼的啊？」有時候子遙很喜歡聽他的鬼主意。
「是那種可以集中光束射上五公里上的天空，又可散開光線射在天花板上扮星空的集光燈，展覽裡我的作品要用，可以增加效果啊。」
「聽起來很厲害，去找找吧。」
結果很幸運他們在一間玩具精品店裡找到了，那店裡還放了一部大大的室內3D遊戲機，那只是一部陳列品。
「真是老古董呢！」子遙深深著迷般望著它。
「你見過這款遊戲機嗎？」允暢問她。
「嗯，小時候玩過一款，人坐進去，屏幕裡便出現過山車越過深山和幽谷的軌道，我坐的椅子會調教角度，讓人有衝刺和轉彎等等的效果，那個地方像個世外桃源，很漂亮很難忘，不知道實際是在哪裡的，會是日本嗎？」
「我幫你找找呀。」他主動說。
那時候大家都沒想過，一找就是這些年。

Victor Poon來之前的一週，子遙天天課後幫允暢的忙做展板。
「喂喂，其實你想做什麼？」有天子遙若有所思地問充滿幹勁的忙碌著的允暢。
「首先是請嘉賓上台演講，然後邀請他來看學校低年級學生的畫展，然後就是精彩部份，是高年級學生的Show Time，我看過了啊！要數我們這用集光燈加強特別效果的最吸引人眼球了……可能最後還要安排一些簽名時間吧！」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將來！將來你想做什麼？」子遙著緊地問，他不會完全沒想過嗎？都高中了啦！
「做什麼嘛。」他想了想，才說：「做點什麼大事吧。」
「什麼是大事呢?」
「做個出名的畫家呀！我不要做個潦倒到死後畫才能賣個錢的那種畫家，我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有很多支持者，把興趣變成自己的工作，像Victor Poon一樣。」這是子遙聽過他對嚮往的未來最仔細的描述了。「呀！別說啦！快點完成最後佈置吧！」
「嗯好。」子遙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這種話，就是這份坦白說要做大事、要成名的單純，和切實地落手落腳去做的拼勁，一直給子遙好感。
「你的那個朋友莎莎不是說今天可以來幫忙嗎？」允暢回頭問。
「嗯，本來是那麼說，但她今早告訴我，她表白失敗了，所以沒心情來幫手啦！」
「是嗎？」他不置可否。
說到男女之間的感情事，子遙總覺得他愛裝笨。
子遙說：「真不知道莎莎喜歡那個人什麼，又不是特別帥。」
「證明男生追女生不必長得帥。」他無厘頭地說了一句，蠻有意思似的。
「帥總比不帥好吧，長得帥又沒有損失。」
「有啊！長得太帥就會不懂追女生。」
子遙噗嗤一笑，說：「你這麼感慨難道是說你自己嗎？」
允暢沒再跟子遙爭論下去，子遙倒想知道他有沒有想過怎樣追她？
這次活動很成功，一切都很順利。
子遙為允暢跟他的偶像拍了合照，允暢沒有要求拍照，但子遙知道他其實心裡渴望。
「Victor Poon私下對我說他很喜歡！他還說我很有天份！」
活動結束，送了嘉賓離開後，允暢忍不住立即跟子遙分享。
子遙也興奮得捉住他雙手蹦嘣跳跳，然後允暢突然情不自禁把他拉過來，緊緊擁抱著子遙。
這一刻，不屬於任何人的他，彷彿完完全全屬於她。
那就是他們戀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