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崇:
挽著行李袋,踏出機場入境大堂,沒看到來接我的人,我反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姐姐說這裡還是老樣子,畢竟我已經有十幾年沒回來了,沒什麼對我來說是老樣子的。
不遠處有一個女人跟嬰兒車裡的嬰兒玩耍,不過是扮個鬼臉,嬰兒就笑得那麼開心了。我莫名地感到一絲絲慚愧,上一次如此開心是什麼時候?我想不起來。
離開機場,陽光像溫溫吞吞的暖水,不太讓人起勁的溫度。
手機響起,心想八成是姐姐吧。
把手機湊到耳邊,傳來的卻是令人心臟揪緊的聲音──
「你敢回來?還沒找到兇手呢!你這個懦夫!你回來幹啥?」
連珠爆發罵了一輪,我還沒有回話,她就掛斷了。那兩個人越來越神經質了,真替他們擔心。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一回到老家就收到這樣的歡迎電話,真諷刺,我苦笑起來。
一輛黑色寶馬在我跟前停下,駕駛座上戴著墨鏡、梳馬尾頭的姐姐給我打開了車門。
「嗨,上來吧。」
「不錯的車子。」我說,坐上車,關上門。
「我的技術也不賴的。」姐笑著說,踩下油門前進,在迴旋處拐了個急灣,我們全速遠離那個留不住人的機場。
「歡迎回來。」姐對我微笑。「媽媽好嗎?」
「很好,在約會。」
「還是那個人?打算再婚嗎?」
「不知道。」我只聳聳肩,男人不太願提起這種事。「她開心就好。」
「但願我到了她那個年紀還是這麼有男人緣。」姐姐有點感觸地說。
「姐夫不會贊成吧?」
她只苦笑了一下。
「他可好?」
「忙著新公司的事情,你知啦,成立自己的公司是他的理想。」
姐姐以前是海關關員,姐夫是G4 警員。婚前分開過一陣子,兩人工作都太忙了。姐姐野心很大,一心想著晉升,結果卻積勞成疾,那時候,已經分開的男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姐夫很照顧她,結果兩人復合了。聽到他們分手時雖然我什麼也沒說,但最惋惜的是我,聽到他們復合心裡鬆一口氣的也是我。
我跟姐夫這個人挺合得來。他年紀比我大一截,但我跟他之間有點競爭心理,有幾年的暑假他跟姐姐來美國看我和媽媽,我們兩個男人經常比賽跑步、游泳,他一直叫我當警察,我懶得理會他,有點賭氣的心態,像是說「我才不要走你的路。」哪知道,因為那件事,最後我還是當了。
也許,我們生命中會受到一些人的持續影響,然後等的只是一個契機,人生的路便截然不同了,這不叫際遇叫什麼?
「嗨,我們現在去跟客人見個面。」她的話把我拉回現實,她又補充一句:「你的客人。」打鐵趁熱是她的個性,自小就是如此。其實我有點搞不懂姐夫喜歡她什麼,沒錯姐姐是很漂亮,但我從沒見過她小鳥依人的一面,也不是說我只喜歡愛依賴的女生,只是深心裡,我覺得她跟姐夫其實誰也不需要誰,沒有對方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當警察的經驗這麼好推銷嗎?竟然這麼快給我找到工作。」
「你是大學生嘛,我聽說有錢人最愛請有學歷的保鑣了,那些像小混混的,他們覺得有失身份。」
「你很了解他們嘛。但你忘了,我又沒畢業。」
「我沒忘,又不用完全坦白。」她笑笑。「如果你不是跑去當警察就不會唸不完,不是嗎?你那時還有獎學金呢!」
「媽跟你說的?
「她很自豪啊。」
「我對不起她。」
我明知母親的心願就是看我受好的教育、看我大學畢業,當初才千辛萬苦把我帶到美國去生活。但阿依死了,她畢不了業,我也不要畢業了。一下子把母親的心血全否定,後來慢慢懂得是很任性的想法,結果輟學這麼早跑去當警察,還是徒勞無功。
「怎麼這樣說,發生了那樣的事,能怪你嗎?」
我不想再提了,便問:「你真的覺得我做得來?」
「當然了。」她歎口氣跟我訴苦。「我們登報說好是請安全顧問,不是普通的保安人員,來應徵的都沒自知之明,我跟應徵的面試時,會突然拍打他們後腦袋一下,要找個不會反抗的人可難呢!」
我大笑兩聲。「是我也會反抗的,姐夫的老一套不行。」
「我當然不會摑你。」姐姐笑笑。「你知嗎? 一個富豪一般都會聘請二三十個安全顧問,要求一個像樣的控制室是等閒事,我想接下這麼大的生意,我說我們。」
「野心,很好。」我說,這正是我欠缺的東西。
「你真的不會後悔辭掉警察的工作回來幫我忙?」
「說什麼後悔,不過是一份工作。」
反正這些年來,我仍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十年來,我始終破不了她的案,也遇到更多更慘、破不了的兇案。最初每次我請上司把她的案再查一下,他只是表露出同情。到後來,他索性叫我把它忘記。我把身體好好鍛練,卻不見得能解決什麼事。我已厭倦了這個誰也拯救不了、窩囊的自己。
「我想我可能一直都走錯路了。」我忽然跟她說心裡話。「人們說走錯路了,別再前進就是一種進步,是吧?」我把語氣放輕鬆點。「如果這份差事談不攏,或者我去打拳吧。」
「這裡沒所謂的職業拳擊,業餘的,獎金不夠你看跌打。」
「真的?」我失笑,我也只是隨口說說的。
「你還是那麼喜歡被人打嗎?奇怪你的臉都沒傷。」
「這裡都是疼了一大片。」我挽起上衣給她看。
「很痛的樣子。」她只白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了什麼。「喂,你有西裝嗎?」
「什麼?」
她突然擲給我一個大紙袋,打開來一看,裡面有一套黑色西裝。
「你說真的?」我笑了。
「真的。」她很認真。
「好吧。」我無奈,披上那件西裝褸,還好很合身。「真搞不懂這年頭還有錢人還需要人保護嗎?除避開狗仔隊追訪外,會有什麼危險?」
「的確,他們聘請我們大多是為了展示身份,不過這個女生,她不久前差點被人擄走了。」
「有報警嗎?」
「她拒絕了。」
「那她為什麼要請我?」
「不是她請,她表哥,她自已倒是一點也不?心,她認為那次只是認錯人了。」
她要不是膽子大,就是笨得要命。
「那她表哥是什麼人?他們關係很好?」我是循例問問,既然是新工作,我希望自己快點進入狀態。
「他說是。」
「他說是。」我重覆,這份差事難免要事事質疑。表兄妺關係?似乎有點疏,值得他那麼大費周章代出主意找人保護她嗎?
「給你看看這個。」她擲給我她的手機,裡面有一段新聞。「就是這個人。」
聘請我的連駿立,剛涉嫌非法賽車被調查中,而當時兩車之間還夾著一部載有嬰兒的私家車,險象環生,被一直尾隨的報紙記者拍下了。不過事後他拒絕回應,他的律師則一臉囂張地代他否認他當時是在賽車。
「完全明白了,富二代。」我失笑。
那女孩大概也好不了多少。
「這件案起訴他了?」
「沒有,證據不足,有錢請律師是不一樣,不過我想警方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只要他沒有下次。」姐姐踏下腳掣,把車子停在半山區一間米白色的大宅前。「到了,我們跟他見個面吧!」
「我只要求你緊隨她一舉一動,不要讓她離開你視線範圍,直至她回到家。」
說話的是我的客人,一個高大的年青男人,年齡小我一截,卻老氣橫秋,慣了用上司的語氣跟所有人說話,眼神銳利,我卻說是那種定不下心神成不了大事的個性。我對這人沒什麼好感,就姑且保持沉默,由他說下去。
「她只同意讓一個人保護她,所以你沒有拍檔。」
「那怎麼在事前視察環境?有沒有車隊?」
我還沒問完,他就截住我的話。「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要記住一件事,不管她多不願意,多努力擺脫你,緊隨她,她年紀太小,還不懂得危險。」
「她都十九歲了吧。」我聳聳肩說,姐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別反駁這人的話。
姐代我回答:「他會勝任的。」
我覺得被這話侮辱了,只是跟著一個準大學生四處去,沒有更無聊的事了,沒勝不勝任可言。
「她還差半個月才高中畢業,目前還要上學。她學校一直不知道她是我們連家的親屬,你盡量低調吧。」
即是說沒有人知道她很有錢,我懂了,但我還是說:「高調保護有好處,人們知道你不易接近,便不容易引人犯罪了,畢竟在香港我不能動槍,高調保護比較有威嚇性。」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工作的?我還沒懂得叫媽,就被保鑣包圍著了!」他已有自己一套,完全漠視我們的保安建議,我猜,事情只能往最無聊的方向發展了。他繼續說:「她很反叛,她一定會想擺脫你的,她已向我老爸告狀把先前兩個保鑣辭退了。」
「隨你意思吧!低調有低調好,我不用穿一身黑。」我隨即把領帶解鬆。
他很不滿意地白了我一眼,剛巧辦公室的電話響起,他這便離開房間,丟下我和姐姐。
「竟然要我保護這種人,都是些死不足惜的人吧,我才不要浪費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她。」
「阿崇,別這麼說嘛,你不是這種憤世嫉俗的人,你知道,沒有人是死不足惜的,她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孩而已。」
我突然感到慚愧,姐姐知道我的弱點,阿依死時,我們都正是十九歲。
「對不起。」我說。
「別這麼快下判斷,說不定她跟她表哥不一樣呢。」
「我會自己找答案。」我笑笑。
「我想把第一單生意做到最好,只能靠你了。」她拍拍我的肩。
我望進她雙眼,我能被依靠嗎?我對自己充滿懷疑,但有了她這一句,我決定幫她到底。但畢竟她是我親生姐姐,我真正想找的,是世上另一個跟我沒相干的人,像我的親人一樣,堅決地信任我,那麼,我或者可以再一次相信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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